三界小说网 > 弥天 > 第12章 长兄

第12章 长兄

推荐阅读:原罪救赎足球皇帝全能运动员恶魔囚笼网游之大盗贼重生炼气士怪物猎人OL之猫行天下王者游侠网游之三国超级领主网游之白帝无双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鸦青色的穹顶之下,天边儿一抹金橘色的霞光,正在逐渐被青紫色的天幕逐渐吞噬。

    但,人间并不曾关心天边儿的事儿。

    守诺殿前挂着八个新制的纸灯笼,上面画着模样儿各异的美人,有些穿着衣服,有些没有。

    灯笼的烛火影影绰绰,落下阴影在长相信棱角分明的笑脸上。

    长相信的身材远比长相安高大,他身上的锦缎长袍沾了酒,衣衫半开着露出胸口和肚脐,健硕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他是长相安的一母同胞,眉目间的风流倜傥依稀能看出相似,只是长相信的五官经历过岁月的打磨,比要比长相安成熟硬朗一些。

    宋老狗不自觉地盯着长相信的两个手肘——长相信看起来已经喝了许多酒,醉到几乎睁不开眼睛,走路东摇西晃,几乎险些摔倒。

    长相安越过宋老狗,疾步来到长相信身边。

    宋老狗从来没见过,长相安用这么快的速度走路。

    印象里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此时正微微皱眉,为长兄合拢衣带。

    长相信睁着醉眼,落拓地笑,抓住长相安的手说:“安儿,你怎么来了?”

    长相安只是点了点头。

    “你来了,好,父王可好?”长相信满嘴的酒气,搂着长相安的脖子,看起来十分欢喜。

    一眼看见了宋老狗手中的圣旨,笑得目中无人,指着一旁一个光着膀子的小厮,脱口而出:“快,将父皇的旨意念给我听!”

    斑游的视线重重地落在长相信身上,长相安冲他摆了摆手。

    斑游轻咳一声,才说:“泰王殿下现身体不适,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

    长相信冲长相安挤了下眼睛,对着宋老狗手里的圣旨撩袍跪倒,装模作样地磕了三个头。

    礼毕,看都不看斑游一眼,拉着长相安进了热火朝天的守诺殿。

    看起来,没有一点要休息的意思。

    斑游咬着唇,雪兰长出一口气,纷纷跟着跑了过去。

    只剩宋老狗一个人站在殿前庭院里,就着烛光,费劲地往包袱里塞圣旨。

    他手上忙活,心里也嘀咕。

    太阴城,不过是京城前往欢喜国必经的一站罢了。按圣旨里的意思,他们也不过是需要太子在通行文牍上盖印。

    这,有什么值得太子府上上下下的眼睛全盯着他。

    太子和长相安,还有那个斑游,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刚把圣旨放好,身后不知道哪一片黑影之中,闪出了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蟒纹袍,捧着扇子,一步三摇地走向守诺殿。

    宋老狗不经意的侧身,与他的视线相错。

    说不上为什么,这个人明明有双极有风韵的狭长丹凤眼,眼睛里却满是不怀好意的寒光。

    宋老狗摸了下鼻子,不露声音的走进了守诺殿。

    守诺殿里的乐声颓靡,三十多人正聚集于此吃肉喝酒,喧闹如寻常酒市。

    一点都没有宫廷的威仪。

    守诺殿倒是十分符合宋老狗潦倒时期对于宫殿的幻想:守诺殿里四处点着花灯香烛,奇香无比。四壁都是炫目的金色,稍一走近,才能看见墙壁上精雕细刻的花纹图案——图案起起伏伏连绵不断,似乎是一张长长的故事图。

    正中的高台上是王者的宝座——纯金打造的王座花里胡哨的雕着十几种动物,显得特别媚俗。

    宝座之下,四根金光闪闪的巨柱中间,十几位衣着清凉的舞女正在狂舞腰肢,舞姿虽然不够优美,但在围坐在周围的那些酒客眼中却似乎十分动人。

    宝座之上,坐着醉眼迷离的长相信,和略显局促的长相安。

    “夜路多危险,不行,安弟你还是明日再走吧。你我难得相见,今日定要陪我喝个尽兴。”长相信的声音低沉有力而沙哑。

    话是对长相安说的,但落进宋老狗的耳朵里,听起来却如烂泥一般。

    宋老狗看着长相安的脸,他明亮的眼睛微微合上,似乎在他还未进来的时候被灌了酒,脸上不正常的红了一片。

    明明十分抗拒,却不愿意扫长兄长相信的兴致。

    他就连拒绝都只能是沉默的。

    “宋义士,坐。”

    长相信斜倚在王座上,手指着宋老狗,示意他在王座东边第一张方几坐下。

    长相安点了点头。

    宋老狗谢了礼,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同桌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方脸还长得像猴子,一个脸红的像猴屁股,还有一个似乎已经酩酊大醉昏睡在桌上。

    三个人都穿着官袍,帽子被随意的扔在手边。

    猴屁股已经醉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拼命地往嘴里灌黄汤,方脸猴子还算清醒,斜着眼睛偷看宋老狗。

    宋老狗始终注视着长相安,随时准备接收信号,送他家王爷出去休息。

    长相安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露出浅浅的、安慰似的微笑,轻轻柔柔地不露痕迹。

    宋老狗也笑,捋了下衣袖,学着长相安的样子,试图端端正正的坐着。

    月亮慢慢地升到半空,依附着月亮一同出现的星星,却在空荡的夜空中显得更为耀眼。

    守诺殿内此起彼伏的碰杯声,偶尔还会有一两声兴致高昂的酒令。

    正对面,有一个眼角有月牙的男人直直的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衣,看起来和周围格格不入,一双猩红的眼睛呻视着他。

    和他同桌的是一个下垂眼儿的男人,一身墨兰的褂子,气派和他人不同。

    下垂眼躺在丹凤眼的怀里,两人云鬓厮磨,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一句话说完,两人偷偷看了宋老狗一眼。

    宋老狗在心里嘿嘿地笑了一下,脸上却学着斑游的样子硬了起来。

    这两个人旁若无人的亲昵,周围的人也似乎见怪不怪。

    下垂眼起了身,扭着腰肢款款向宋老狗走了过来。

    身姿之优美风情,几乎会让人忘了这是一个男人。

    他走到宋老狗面前,端起了一杯酒,高高的举杯。

    脸上的笑容十分姣美动人,宋老狗却只觉得一阵恶寒,却还是礼貌的起身还礼。

    他和下垂眼两人面面相对正好站在王座的下方。

    下垂眼的脸贴了过来,在宋老狗耳边轻声嚼舌根子:“你们王爷老大不小的也不娶妻,如今带着你这么个男娃蛋子到处招摇,是不是……睡过了?”

    声音轻而缥缈,做作的声音惹人轻蔑。

    对方故意在宋老狗耳边呵了一口气,宋老狗嫌弃的撇了撇嘴,偷偷看王座上两人的反应。

    他十分确定那两个人都听见了这段对话。

    长相安在皇家礼仪的规范下,即便急得面红耳赤,也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只是小幅度的扭了扭头,要他别在意。

    长相信则装了一手好睡,眼皮微微的动,呼噜声微弱的起伏。

    宋老狗垂着头,发丝散下,遮住他嘿嘿的笑脸。

    长相信这么宠他弟弟,想必反唇相讥也不会连累长相安。他想。

    他邪魅地笑,向着下垂眼的方向迈了一步,逼直了下垂眼儿前倾的腰身,笑道:“我和你这种装女人卖屁股的可不一样。你这种丑癞蛤蟆,休想吃老子的红烧天鹅肉。”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

    话音一落,四壁寂静。

    谁都忍不住猜测这两人刚刚的悄悄话内容。

    下垂眼儿瞪了他一眼,娇滴滴地往后退了一步,骂他是个什么东西。

    宋老狗又连用了五个下流笑话攻击他,下垂眼讨不到便宜,反倒惹得哄堂大笑。

    一个端坐在下手角落里的中年男人突然发出洪钟之音:“你一个人下之臣,安敢在太子席前逞凶饶舌!真是有辱斯文!”

    宋老狗看了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斯文?幸而你家太子还没当上皇帝,不然,定是个垃圾。”

    语气极轻蔑,神情极端重。

    对面的丹凤眼忽然跳起来,用如新酒般的声音说道:“安敢在殿前诽谤储君!斑护卫,送你家这位没有长幼尊卑的宋义士出去。”

    话音犹在,两个护卫却已经走上前,一左一右的架起宋老狗,把他赶了出去。

    整个过程,除了长相安轻轻的“唔——”了一声,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宋老狗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进院子里。

    他看着院子里的弯弯的新月,心里居然觉得痛快。

    但刚刚说的那些,那是他的真心话吗?

    他的心里没有回答。

    宋老狗三两下,爬上了屋顶。

    守诺殿十分高大,视野极好,但他却不太清楚,要看向什么地方。

    他躺在屋顶上,盯着北斗七星发呆。

    过了一小会儿,他还是揭开了屋顶的瓦片,窥视守诺殿内的一举一动。

    长相信喝过了解酒茶,拍着长相安的后背,安慰长相安刚刚肯定是什么误会,要长相安别太担心。

    新曲辞旧章,舞女退场,优伶登台的间隙,长相信装作要方便,溜到了正殿后面的连廊里。

    一扇巧夺天工的花鸟刺绣八扇屏后面,长相信气急败坏地把一个美人递到他手里的茶杯摔得粉碎。

    “妈的,他算什么东西,敢说我是垃圾!我可是堂堂泰王,一人之下的太平国储君!一块烂泥扶不上墙也配说我!”

    美人似乎对他的暴躁脾气不以为意,听他又骂了两句,才又递了一杯茶给他,低声地安抚他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长相信才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怕是确实如百里客卿所言……”

    又用茶漱了口,才迈着摇摇摆摆的四方步了出去。

    -

    斑游出门时晚了一步,院子里早已没了宋老狗的影子。

    长相安听到这个消息,一刻也坐不住了。他看见长相信回来了,立刻凑过去比划了一下,又向长相信赔礼,长着清澈的大眼睛希望出去透透气。

    长相信摸了摸长相安的头,笑着应允。他目送长相安拱手退了出去,一个人坐在王座上,闷闷不乐。

    自己的弟弟长大了,眼睛里也就放不下自己了。

    宋老狗眼看着长相安出了门——只看见了长相安的背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这是吃坏了肚子?

    长相安在院子里四处乱转,不停的翻找着什么,甚至连草堆和桌子下面也不放过。

    宋老狗躺在房顶上看着长相安笑的狂放,仿佛是看到了顶好笑的优人表演。

    直到,宋老狗看见长相安的嘴动了动。

    仔细看了看口型,长相安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

    宋老狗。

    长相安的表情十分焦急,眉毛拧着个儿,几乎要哭出来。

    宋老狗的脸木了一下,原本笑着的嘴角变得僵硬。

    斑游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房,站在宋老狗身边冷冷的问:“你还不下去?”

    宋老狗迟疑了一下,笑着说:“你先送他进去吧。”又怕没有说服力,又加了一句:“外面风大,王爷玉体要紧。我马上下去。”

    斑游叹了一口气,下去跟长相安转达了宋老狗的话,再次把长相安带进了守诺殿。

    临进去之前,长相安抬头看了宋老狗一眼,又冲他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要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宋老狗才能慢慢明白。

    初夏的风很凉,也很吵闹。

    宋老狗躺在冰冷的屋檐上,在漫天闪烁的群星中,寻找着那颗能指明方向的北斗星。

    就在他快要找到的时候,守诺殿的乐声倏忽而止。

    随着一阵惊呼,十几位衣着清凉的油头舞女从守诺殿里四散奔逃。

    不一会儿,又有三四十个男人也跟在小厮身后鱼贯而出。

    其中,有穿官衣的,也有快被扒光衣服的。

    等他们出了院门,斑游又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了宋老狗面前。

    “进殿吧。”

    宋老狗歪着头看着斑游,一脸的疑惑。

    “是泰王的意思。”

    宋老狗舔了舔嘴角,下了屋顶,再次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守诺殿。

    偌大守诺殿内,只有长相信和长相安兄弟两个人坐在王座上。

    高台之下,则是一片狼藉。

    宋老狗站在石陛之下,近距离的悄悄打量着长相信。

    雪兰说过,长相信今年已经三十七岁,按理说应该是个中年男人。但眼前的这个人,皮肤白皙光滑,似乎时间没有在他的皮囊上留下过痕迹。五官端正得古板,帝王气势十足。

    “你怎么选了这么一位义士?”长相信翻着白眼眨巴着眼皮,手指抽搐的指着宋老狗的方向。——他已经喝得烂醉,身体也因为酒精的原因不十分受控制,说话虽然慢,却仍是十分流畅。

    可能是因为长相安,语气并不如在屏风后面的时候轻蔑,但仍是透着不满。

    长相安笑的十分开心,点了点头,接着用手一通比划。

    “你说他心地善良吗?”长相信有些迟疑地看着长相安,“你啊就是心地太善良,从小就连只蟑螂都舍不得饿着……”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原因,长相信突然回忆起了过去,低低头说:“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来这的时候,那时候你才八岁,随父皇南巡,在守诺城住了几日,第一次看见小孩儿巴掌大的蟑螂,吓得又不敢叫,又不许人杀,只知道躲在角落里背《论语》,把一整本《论语》连背了四遍才睡着……”

    长相安不好意思地陪着笑,脸稍稍地红。

    宋老狗却听得一激灵。

    长相安小时候不仅会说话,而且还会因为害怕而背书…?

    画面还挺好笑的。

    宋老狗本以为,泰王要他进来是要问他的罪。但看这幅阵仗又不像。

    也是,皇子义士如有犯法,都要交由京城结义司处理。太子这荒银的样子,也犯不上为了自己赔上这么快乐的日子。

    说实话,他对长相信的时候是动心,是羡慕的。

    如果能过上这种生活,他当然愿意放弃道德。

    大概。

    长相信低沉的声音将宋老狗拉回守诺殿。

    “真可惜,再也不能听你背书了。”

    长相信的手拍了拍长相安的后背。

    长相安笑着回应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长相信的手臂。

    “你自幼便极少主动开…要求,你既然选了这个人,长兄定是全心支持的。”长相信信手摸了摸长相安的脑袋。

    长相安小幅度地前后摇晃了两下腿,没有闪躲。——长相信的王座对长相安来说有些高的,长相安坐在座位上,脚却碰不到地。

    长相信若不经意地看了宋老狗一眼。

    宋老狗笑的顺从,长相信的眼里仍是一弯盈盈的不满。

    之后,又是一阵看不明白的比划。

    长相信却露出沧桑的笑容,说道:“你说父皇十分惦念我?希望我回去看看?”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小十三,自从母后仙去,我在父皇眼里早就是一副空壳子,看着光鲜亮丽的活着,实际上早就死透了。”

    说到这,长相信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宋老狗认为,长相信在用眼神说——“但你不一样。”

    毕竟是亲生哥哥,真的不一样。

    “若论功绩,我曾平北戎战乱,力主平灾治水,朝堂上下,无人比得上我。如今,既然被派到这天高皇帝远的边疆,不如就好好的喝美酒,赏美景,看美女,也是快哉!”

    说着,长相信端起了一碗酒,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你身体不好, 不必喝酒。”长相信打了个哈欠,又拿起一杯,对着门外的月亮敬道:“愿吾弟一生永不必做不愿之事,愿父皇长命百岁,愿我太平国长盛不衰——!”

    长相安可能不愿扫兴,也默默随着喝了半盏。

    酒刚下肚,长相安脸一下就红了起来,眼睛也眯缝成一条线,好像看不清方向似的。

    “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从来不愿意让别人为难…”长相信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斑大人,送吾弟到侧殿休息吧。”

    斑游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扶着长相安下了台阶,煞有介事地回头看了宋老狗一眼。

    宋老狗接不住斑游眼神里的意思。

    守诺殿中央只剩下长相信和宋老狗。

    “宋义士,吾弟不能饮酒,你身为义士,该是责无旁贷吧?”

    长相信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走下台阶,笑容和长相安相仿,却更高深不可读。

    “坐。”长相信指着一把胡椅对宋老狗说。

    宋老狗只得遵礼坐下。

    他走到宋老狗身旁,背对着他,看着天上的月亮说:“宋义士,若你不是安儿的义士,我今日必车裂于你!”

    “但安儿选择了你,便是你最大的命数。”长相信敛起眸子里厌恶,说:“”

    长相信轻轻拍了两下手。

    一个坦腰露背的美姬端了一瓶美酒上来,眼波艳媚,飘飘来去。

    长相信似乎司空见惯,将一只酒杯推到宋老狗面前,说道:“我一生执着于建功立业,功绩虽无人在我之上,最放心不下的,却是幺弟安儿。——你替安儿,与我月下对饮,也罢!”

    他神情高凛,俨然如天神般不可违逆。

    宋老狗起身为长相信斟酒。

    长相信见了却笑:“你本没有成为义士的资格。”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

    “如今既然他选了你做银阶义士。从此以后,你要用你的一切保护他,成为他的护身符。”

    “如果你做不到,我便让安儿弃掉你这颗废棋。”

    “如果你有害他的心思,我,会让你像眉禅镇的烂泥那样活着!”

    宋老狗听着太子长相信断断续续的交待,五味杂陈。

    人家亲哥哥宠弟弟,真好。

    这个长相信虽然暴躁狂傲,不可一世,生气起来像只失心疯了的狗熊。但在长相安的事情上,好像还不算太差。

    想到这,宋老狗举杯敬了长相信一盏。

    这酒不烈,却极上头。

    “泰王殿下,斗胆请教…”宋老狗试探性的开了口,在长相安默许的目光下,说出了下半句:“代王因为什么事失了声……”

    长相信瞥了宋老狗一眼,说起了往事,眼神似乎在做一场美梦:“我和安儿是一母同胞。母后自从生下我和庆娘后,便常年服药。宁儿因高澜战死后,母后更是心绪难安,好在当时正怀着安儿,吊着最后一口气,才活了下来。”

    他的唇边或真或假的微笑骤然收缩,盯着不远处跃动的烛火,继续说:“但安儿还是在十岁那年,永远失去了母后。那时庆娘在欢喜国做客,我忙着对付北戎和欢喜,维系泰唐两地的安宁。只有安儿一个人,在弥留之际陪伴母后。谁想到,等我们赶回去的时候,安儿因为不眠不休地痛哭了三天三夜,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他们……”

    长相信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时说不下去。

    “从那以后,安儿再也不能说话了。”

    两人对酌,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的月亮。

    宋老狗听见长相信仰着脸,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这么多年,我也不过希望,这世间能真的太平欢喜罢了。”

    过了一会儿,宋老狗才接着酒劲开口:“泰王功绩傍身,运筹帷幄,定能得偿所愿。”

    对面人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安儿很单纯,从来想象不到世事的无常与人生艰难。但你不同,你见过黑血和白沙,”

    长相信又灌下一大碗黄汤,眼光忽地迸出厉色,“若有一天赤赭反目,朝堂倾颓……”

    “你一定要保护好他。”长相信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无法确认话语的痕迹。

    宋老狗没在开口,长相信也不想理他。

    两人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热酒凉如水,长相信才开口:“夜凉了,大总管,带宋义士去休息吧。”

    大殿一角走出一个黑衣老人,引着宋老狗走向长相安所在的偏殿。

    宋老狗不明白太子长相信的意思。

    长相信仿佛在试图告诉他,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漆黑的苍穹下缓缓张开。

    他,长相安,甚至皇帝老儿,都在这张繁杂的阴谋网之中。

    但实在太过荒谬,听起来根本立不住脚。

    偏殿东暖阁黑着灯,长相安躺在榻上合着眼,看样子睡得香甜。

    宋老狗睡在长相安塌外面的壁橱里。

    他还没上床,腹部就袭来一阵绞痛,他忍无可忍地跑出屋外,蹲在西跨院的隔间里方便。

    胃被烧的火热的疼,汗珠像蜡泪一样滚过他的脸。

    从隔间里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虚弱的不行,却听见院子里远远地有人说话。

    “那些就按你说的办。但是,那件事与你无关,你只需要…”是长相信的声音,而后声音低了下去。

    宋老狗费劲地爬上了墙头。

    他看见,那个丹凤眼站在长相信面前,两个人用很低的声音交谈,脸靠的很近。

    很快地,快到宋老狗还没来得及靠近,两人便各自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宋老狗收起了好奇心,回到了房间里。

    他很想睡,也很快就睡着了。

    -

    奔波的疲惫并不会因为休息而消失。

    宋老狗再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雪兰精神饱满,头上的发髻随着奔跑起起伏伏:“狗哥,你醒了。衣服给你准备好了。”

    宋老狗看了看床边叠的整齐的灰黑色衣服,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雪兰转头又去给长相安盛粥。

    这两个多月的路程,雪兰一路上对自己的称呼,逐渐从“宋义士”、“宋大人”变成了“狗爷”、“狗哥”。

    到底还是没长毛的孩子,一旦信任别人就全不设防。

    斑游从门外走了进来,说“泰王殿下宿醉未醒,我们要午后才能动身了。”

    挺好的一张脸,恢复了冷峻冷酷冷的没边儿的表情。

    出乎宋老狗的意料,斑游居然咬了咬下嘴唇,好一会儿才说:“泰王想请二位,一同旁听泰地集会。”

    长相安咽下嘴里的稀饭,点了点头。

    “殿下想去?”斑游显然不愿意让他参与这种活动。

    长相安又点了点头。

    斑游看向宋老狗,可能是希望从他这儿得到一些反对的意见。

    “那就去吧。”宋老狗揉了揉眼睛,又扣了扣牙。

    宋老狗没有从长相安的脸上看出任何不满和轻视,仿佛扣牙在太平国并不失礼一样。

    当然,他对泰王、泰地、集会通通没有什么兴趣,他支持去集会,只是顺从长相安的意思而已。

    斑游冷峻的脸没有任何起伏,说了一句“知道了”,又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雪兰也被叫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宋老狗和长相安两个人。

    宋老狗偷偷靠近长相安身边,小声开口。

    “我昨晚,是不是碰到了你的手?”

    长相安神态自然的点了点头,反倒让宋老狗说不出话。

    他昨晚上明明睡在长相安的榻外边的壁橱里。

    两个人离得老远——他却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梦见他抱着长相安睡着了,睡得格外深沉安宁。

    问题是:他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他也不好再问下去。

    宋老狗给长相安敬了茶,长相安要在他身边坐下,将没吃完的稀饭和小菜推给他。

    宋老狗闷头吃饭,也不说话。

    泰地的集会十分无趣,做作而程式化。七品以上的大小官吏轮流述职,长相信坐在王座上哈欠连天。

    唯一的插曲是一个刚调职到泰地的进士——孟文山上了一道洋洋洒洒的万字长文,针砭时弊地指出太子赋税过重,民心不安,妄自尊大,朝堂隐有不满,希望太子能轻窑薄役,体恤下民。

    这份满心热忱的奏折,被撕成两半,像块烂布似的,扔在殿内鲜红的锦毯上。

    长相信堂而皇之的坐在高座上小口饮酒,慢慢开口说:“在这泰地,我就是法,我就是规则。”

    下面的官员齐齐跪倒:“泰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老狗突然笑了。

    他想起在眉禅镇的时候,前任县令最爱说的一句话:愿意呆就呆,不愿意就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