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弥天 > 第26章 委栖

第26章 委栖

推荐阅读:原罪救赎足球皇帝全能运动员恶魔囚笼网游之大盗贼重生炼气士怪物猎人OL之猫行天下王者游侠网游之三国超级领主网游之白帝无双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宋老狗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决定去找枕山证实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着实有些大胆,甚至十分荒谬。

    去月神庙的路上,宋老狗从子归客馆门前经过。他的肚子小声叫唤着抗议,索性先进了店门想吃口饭。

    店家的热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对方恭恭敬敬地引着他进了房间,饭菜变戏法似的码上了餐桌,香味钻进宋老狗的鼻子里,引得他直咽口水。

    他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看见长相安孩子似的睡着——整个身体团成一团,鼻子微微皱起,还好脸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白皙红润,呼吸也已经十分平稳,就那样沉沉的睡着,一声咳嗽都不曾发出。

    宋老狗心里十分欣慰:看样子肯定能撑到班游雪兰他们来。

    心里踏实起来,饭就吃的格外迅速。他并不十分饿,常年的营养不良让他吃不了许多。

    不到一分钟,他便放下筷子,准备走人。他还不知道,长相安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看他鼓着腮帮子咀嚼。

    宋老狗心无旁骛地咀嚼,看起来可爱极了,长相安宽慰地笑了笑,口干舌燥地再一次咳嗽起来。

    宋老狗耳朵动了动,拿了一杯水递给长相安,并刻意和他保持距离,问他要不要请大夫。

    长相安摇了摇头,用手比划着问他人牲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宋老狗摇了摇头,只说了句“还在查。”又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长相安一下愣住了,用左手抚了抚宋老狗前额上的碎发,然后递给了他一本青色封皮的线装本。

    宋老狗囫囵地收下,为长相安盖好被子出了门。

    他的背影单薄却十分可靠,在长相安眼中堪比花都的城墙。

    只是,宋老狗不知道,也不会相信。

    此时,宋老狗的心里被那件事占据,根本没把长相安一如往日的举动放进眼里。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月神庙都静悄悄的。那些原本围着锅碗瓢盆乱转的老妈子,此刻不知道去了那里,四周却不知道从哪冒出了许多的红衣官兵。

    那是欢喜国礼部的仪仗兵,约有六七百人,每个人眉目间透着敷衍了事的意思,懒洋洋的漫不经心,松松散散的布围,丝毫没把这十几个少女当回事。

    枕山对环境的变化毫无察觉,端坐在檀木书桌前写诗,诗文早已不顾韵律,只管把想说的一股脑地写在没有人会看的纸上。

    她写下狂放的最后一字,便悻悻地移开了眼睛,不再看自己并不高明的墨迹,转身往桌前的窗看去。窗外的天空仍是阴沉沉的,却被尖刀似的狂风硬生生咧出一道口子,落出一道亮眼的金光。

    枕山盯着看了一会儿,不哭不笑,动人的双目微微颤抖,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发梢浮现出金色的光痕,亮的极不寻常,就像是有人掀开了屋顶的灰瓦一样。

    宋老狗确实掀开了瓦,还没脸没皮地冲着枕山打招呼。

    无论在太平国还是欢喜国,男女私会都是决不允许的,被视为对女性的最高侮辱,轻则断手脚,重则送命。

    可是,枕山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向他扔出手中那只蘸着墨水的毛笔,而是仔仔细细的盯着宋老狗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搬来了一座竹梯,爬了上去。

    梯子约有三米来高,但仍是里宋老狗所在的屋顶有好远的距离,况且宋老狗在东北,枕山在东南,两人一高一低,俯仰相对。

    枕山稍稍仰着起头,尽力想要看清宋老狗的脸。

    那双倾国倾城的眼睛盯着宋老狗看,宋老狗却一点都不觉得不自在,反而向着美人开了口:

    “赤羽出以帝使归兮,皎皎归而无魂魄。”

    美人听了这句话,瞳孔微微的放大,随即又恢复如初,眉目之间似乎有些失望。

    刚刚那句话,出自太平国的某本古代经典。

    宋老狗当然没读过,这是长相安写在纸条里的。

    艾祝讲的那个传说里,有一句类似的话——“赤出以帝归,皎皎无魂魄”。

    这句话不仅毫无音韵美感,甚至和原本的行文风格迥异。上半部通篇都是上古文言,只有这句诗仿了前朝五绝,像是经过什么人的粗糙改装后,硬塞进去的。

    他想不明白,却想起雪兰曾嘲笑过欢喜国的一件事。

    近三百年来,文明古国欢喜国都以读太平国“典籍”为尚。

    令人喷饭的是:所谓的“太平国典籍”,其实就是太平国从欢喜国或抢或要的“欢喜国古籍”。

    ——自从欢喜国龟缩泰田山以南,大好河山不仅拱手让人,甚至连祖先创下的历史也不怎么当回事,大把大把的历史传说、孤本文献都随着美女和珍宝被送进京城。

    许多曾属于欢喜国的文化珍宝,如今都署上了太平国的名字。就连欢喜国先贤创造的古代经典,如今也大多被附会为太平国人所做,反而被欢喜国人钦慕,甚至专程跑到太平国研学。

    黑白颠倒得令人发笑。

    宋老狗看着枕山的表情松了口气。

    他多半找对人了。

    枕山眉目间第一次浮现出怒色,眼角隐隐的泪痕反着光,仰着脸全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问道:“你是何人?”

    宋老狗搓了搓脸颊上的灰,油嘴滑舌地答道:“在下慕名而来,特来救你的。”

    枕山想也没想的摇了摇头:“你并不倾慕于我,你、恐怕是别有所图。”

    宋老狗笑了:“我不倾慕于你,但我确实是来救你的。”

    他把脑袋伸进屋顶里,茂盛的头发挡住了大半天光,若无其事地说道:“枕山君,我对一件事十分,你是天鸟,还是赤羽呢?”

    这句话不知道哪一个字刺痛了枕山,她的喉咙抖动起来,但还是尽量让自己平静而温和地说道:“天鸟早已殁了,这世间的,都只是赤羽罢了。”她微微颔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又说:“我就快死了,有人陪我说说话也好。是艾祝派你来的?”

    宋老狗眯了眯眼睛,知道她有话要说,示意她继续。

    “她从小就爱管我的闲事,我心里信她,但她太单纯,好心办坏事儿是常有的。她不该让你来的,太危险了。”

    “故事是她讲给我的,但是我自己要来的。”宋老狗抬起下巴,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他从腰上解下一个葫芦,喝了一口茶,才问道:“前些日子,欢喜国从太平国偷了个出殡用的幡儿,你知道吧。”

    枕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偷这么个东西?”

    枕山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你是绮王的女儿,对么?”

    宋老狗的语气十分轻柔,只是绮王两个字就像有千钧重,压在枕山心头,让她喘不上气。

    她挺直了背,战战兢兢地和心底的恐惧与悲伤作战,反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宋老狗见她没回答,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又问:“庸明为了堵太平国之口,灭了绮王满门,为何偏偏漏了你?”

    宋老狗原以为,是庸明那个色鬼对枕山的美色居心叵测,可没想到,从枕山口中得知的事,似乎比这更悲伤。

    “我十二岁时,为了躲避选秀出家,太后怜惜我,命皇后收我为义女,此后,我日夜陪伴在太后身边,从未离开一步,再也未能和父亲说上一句话。

    我虽没有父亲的消息,但也知道父亲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父亲一向爱民如子,甚至曾经在赈灾时拿出了自己的俸禄换米,一向极受百姓爱戴。

    况且,他一向赞成轻赋税、少祭神、与太平国为善,绝不会去太平国偷东西的。

    他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

    枕山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呜呜咽咽地流出了一行眼泪。

    宋老狗可以想象,枕山在这个狭窄而满是繁花的“囚牢”里,无数次地在心里为自己的父亲涕泗纵横。

    她的心脏咚咚的跳着,像是一面鸣冤鼓,发出只有她知道的喊冤声。

    宋老狗知道她没有说谎。

    她的眼神里写着几个明晰的大字:请救救我。

    “枕山君,如果可能的话,你更想为父亲鸣冤平反,还是更想幸福的活下去呢?”宋老狗看着枕山想起了一些事情,开口问了一个十分缺德的问题。

    “为父昭雪。”枕山君带着哭腔的鼻音斩钉截铁,“我可以再死十次百次,只要父亲的冤情可以真相大白。”

    宋老狗没有说话,枕山君流着眼泪,梯子随枕山君微微颤抖着:“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们不能那样的说他。”

    平日的枕山有一种见多识广的周全,身上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成熟可靠,但她终究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想到了父亲所受的委屈苦楚,无声地哭了起来。

    枕山的脸本是极美的,如今流了泪,更是楚楚动人,越发惹人怜爱。

    宋老狗这一路听腻了女人哭,蹩脚地以毒攻毒转了话题:“那你不怕死吗?”

    枕山的回答出乎宋老狗的意料。

    “怕。”

    他本以为这位风骨绝世的美人,绝不会向他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承认自己的软弱。

    “那你又为什么不随艾女官离开?”宋老狗刻意支起耳朵,还放小了声音,怕那些红衣官兵听见了将他乱刀砍死。

    “不。”枕山慢慢爬下了梯子,双脚踩在平整的青砖上,“我想回家。”

    可她如今哪还有家呢?

    枕山的脸上满溢着悲伤,但她忍住,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只是可惜,宋老狗对她的悲伤,并不能感同身受,只能报以嗤之以鼻的敬意。

    枕山合上眼,把泪水藏了起来,又改了口:“那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吧。她已经为我浪费了许多心力。”

    宋老狗点了头,僵硬地缩了下脖子。

    今日的风刮得紧,卷起几片灰瓦摔到地上跌的粉碎。太阳从缝隙里落下,正将枕山围绕在一片金光之中。

    她的脸微微仰着,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委屈,只是掸了掸袖子,向着宋老狗的方向五体投地,轻声开口:“宰相。”

    她的语调很美,美得像歌声。

    “他一定知道那件事的真相。”